2019.04.24

為了慶祝工作而放一天假:「慣老闆們」最怕的勞動節

 

文/陳家豪

從美國傳播到世界

紐約,令人嚮往希望之都、世界金融中心之所在;同時,勞動節亦誕生於此。

人類史上首次勞動節出現於1882 年 9 月 5日,當天許許多多的勞工帶著家人,來到聯合廣場公園(Union Square);一邊野餐、一邊抗議諸多資方不當對待。

這種利用勞動節向資方提出自身訴求的方式,逐漸在美國與加拿大流行開來。1886年5月1日,有數萬名工人齊聚工業之城-芝加哥,舉行罷工遊行。到了第三天,美國警方開槍造成數位罷工人士不幸罹難,事態隨之擴大。群眾在隔天轉移到乾草市場(Haymarket),引發更大規模衝突,警察與抗議人士雙方都有死傷。事後,警方大肆搜捕這次罷工的領導人,並處決了其中幾位,史稱「乾草市場事件」。

芝加哥所爆發的「乾草市場事件」,不僅震驚全美,此一消息同步傳遞到歐洲。19世紀的歐洲,正值左翼思想興起之際,1889年7月,世界各國左翼份子齊聚巴黎,宣布每年5月1日是國際勞動節,用以紀念在「乾草市場事件」犧牲的勞工。

20世紀初期,歐美的左翼思想向亞洲蔓延,東亞社會逐漸認識到國際勞動節的存在;慶祝勞動節或者利用這一天展開各項爭取勞動權益的抗爭作為,同步出現在1920年的中國與日本。中國的發起人是五四運動與共產主義運動領袖-李大釗;日本是友愛會為首的13個左翼團體與勞動團體,舉辦首次勞動節紀念活動於東京上野公園。

 

 

台灣何時開始慶祝勞動節

台灣社會首次知道有勞動節存在,毫無疑問是接受日本殖民統治以後。至於,此一節日何時傳入台灣呢?無可考。

大正年間以前,台灣新聞媒體似乎未見相關報導。更精確地說,台灣首次出現勞動節的報導是在1920年5月13日,標題是「上野公園で開催された我国最初の勞動祭」(召開於上野公園的我國首次勞動節),也就是剛才提過的日本首場勞動節紀念活動。《台灣日日新報》還刻意在排版上,讓振奮演說的運動領導者,仿佛是站在萬頭鑽動的人群之中。這一種刻意吸引讀者目光焦點的視覺處理方式,竟然是出現在這一份帶有濃厚官方色彩的媒體,令人感到意外!

日治時期台灣社會如何稱呼勞動節呢?拜資訊科技發達之賜,戰前台灣兩份最具代表性的新聞媒體-《台灣日日新報》與《台灣民報》(原名是《台灣青年》,後改稱《台灣新民報》)的報導,已經完成數位化(digitalization)工作。透過關鍵字搜索功能,可以整理出如下結果:

今天大家慣稱的「勞動節」,原來在戰前有如此多樣化稱呼,這牽涉到「May day」這個詞彙進入到東亞之後,如何被「理解」以及「表述」的問題。

這個詞彙傳入日本以後,普遍用「外來語」表述為「メーデー」,這解釋了為何《台灣日日新報》的報導,約有三分之二使用「メーデー」。

有趣的是,當時日本左翼運動與勞動運動的份子,覺得此一表述不恰當。因為「メーデー」=「May day」=「五月之日」=「五月之假日」,難以反映出這一天是紀念「勞動」或「勞動者」的節日,所以認為「勞働祭」比較洽當:所謂「勞動者」的「祭典」之意。

這個詞彙傳入中國以後,普遍直譯為「五一」,其邏輯等同於「メーデー」。不過,「勞動節」的稱呼隨之出現,爾後「五一」與「勞動節」的混合使用,逐漸成為中文世界的主流趨勢。所以,當《台灣日日新報》報導內容是涉及中國的勞動節時,經常會直接延用中文的「勞動(働)節」或「五一xx」。

台灣首次勞動節的紀念活動出現於1926年,主導者是反殖民政治社會運動份子。換句話說,台灣勞動節是催生於反殖民政治社會運動的浪潮,此一運動的學習模範與思想源頭,正是中國或日本的左翼運動與勞工運動。因而號稱台灣人喉舌的《台灣民報》(類似於反殖民運動機關刊物)對於「May day」的表述,同步受到中譯或日譯的影響,呈現出五花八門的樣貌;其中,「五一xx」的出現頻率最高,亦可見「勞働日」、「勞動(働)節」、「勞働祭」、「勞動工節」等其他稱呼。

為了突顯勞動節的意義,1929年5月1日,知名的反殖民政治社會運動領袖-蔣渭水,發表《勞動節歌》:「旌旗飛舞走上光明路,各盡所能,各取所需,不分貧賤富貴,責任依一互助,願大家努力一齊猛進。」

暫時消聲匿跡

台灣勞工首次利用勞動節發動罷工,最遲出現在1927年。

台北市的人力車夫在反殖民政治社會運動團體的鼓吹之下,從4月30日發動罷工,直到隔天中午才結束。為何「車夫」們要發起罷工呢?《台灣日日新報》在5月2日題為〈臺北市内車夫の罷業終熄メーデーそ云ふのに〉(台北市內車夫罷工總算結束,說是勞動節)的報導顯示:因為台灣汽車運輸在1920年代興起,首善之都的台北市區,很快就有公共汽車現身於大街小巷,這些民營汽車運輸業者在1927年決定統一費率,這徹底打擊到人力車業者的生計。這則報導附上一幅插畫,內容是一台公共汽車上頭插著書有「市內賃料均一」(市區乘車費率統一)的旗幟,人力車夫在後頭追著跑,相當諷刺!

台灣勞動節的紀念活動在1936年之後,銷聲匿跡一段時間。這是因為日本在所謂「大正民主」結束後的1920年代末葉,國家權力開始全面取締左翼思想、打壓勞工運動與反殖民政治社會運動,「右翼份子」更將左翼思想與勞工運動所主導的勞動節,視為「亡國メーデー」。

1933年4月29日,「國防獻金勞動協會」在東京舉辦「愛國勞動祭」,用以區別「亡國メーデー」;不論是從主辦單位或者活動名稱,皆能嗅到濃厚的「右翼思想」。

時至1936年2月26日,高舉軍國主義思想的部分陸軍青年軍官,企圖在東京發動政變。這場政變雖然沒有成功,但是日本政府以此為契機宣布東京實施戒嚴令,內務省警保局(地位如同警政署)在3月19日向日本帝國全境發布通牒:禁止任何集會遊行活動,並且預先宣告該年度的勞動節慶祝活動,不准舉辦、「愛國勞動祭」亦同。

變調:從紀念勞動到反共抗俄

台灣勞動節的慶祝活動在二次大戰後恢復,這是跟中國勞動節接軌的關係。

前面已經提及中國勞動節的源起,1925年國民政府成立後,12 月18 日公布「各機關及學校放假日期表」,勞動節正式成為「國定假日」。

1946年5月1日是重要的日子,不僅是台灣間隔十年再次慶祝勞動節,同時是「台灣省參議會」開幕的日子;台灣省參議會就是後來的「台灣省議會」,跟後來的自由民主運動有密切關連性。兩年後的勞動節,適逢中華民國行憲後首次進行總統選舉。台灣各界除了慶祝勞動節,紛紛發出賀電恭祝蔣中正當選總統。

不過,隨著國共內戰的熾熱,官方開始利用勞動節進行政治動員。1949年,國民政府敗退台灣;隔一年,蔣中正總統宣布「復行視事」,並且首次發表「勞動節告全國勞工同胞書」,要求勞工努力生產,因為「生產就是戰鬥、勞動才能救國」,從而爭取反共抗俄的最後勝利,完成「光復大陸」的神聖使命。除了總統文告之外,官方首次舉辦大型慶祝活動,內容有表彰「優良/模範」勞工以及進行各類政治宣導與精神講話。

直到1980年代為止,「總統文告」、「表彰活動」、「政治宣導與精神講話」成為勞動節的固定儀式。

戰後首場「勞動節」大罷工:台鐵司機員

台灣勞動節恢復應有面貌必須等到解嚴之後。

1988年5月1日當天,約有1,200位台鐵「司機員」無預警的「集體休假」;這是戰後台灣首場利用勞動節的大型罷工運動,也是戰後台灣首場罷工運動,意義非凡!

當高鐵未見蹤跡,僅有一條高速公路的時代,台灣整體社會經濟運作的大動脈就是台鐵;這場罷工,瞬間讓全台交通陷入癱瘓與混亂的局面。

究竟這次罷工的導火線是什麼呢?

司機員是駕駛鐵道車輛的人員,此一名稱來自於台鐵員工的編制,一般稱為「列車駕駛」。基於司機員肩負起列車行駛的安全與準時此一重責大任,長期以來處於高壓與過勞的工作環境,所以世界各國的列車駕駛罷工屢見不鮮。

台鐵司機員這一次的大罷工,跟勞基法的制定有直接關係。

台灣勞基法公布於1984年,提供給勞動階層一些盼望已久的基本保障。可是,台鐵在1970年代末葉開始面臨虧損問題,再加上其經營特徵幾乎是24小時不間斷運轉,所以管理階層對於旗下員工適用勞基法一事,始終擺出迴避姿態;否則,台鐵必須支付龐大加班費用,大幅提高經營成本,讓原有的財務漏洞更加擴大。

1987年中旬開始,台鐵司機員陸續跟台鐵交涉勞動條件改善問題,卻未獲得正面回應,逼不得已之下,發動大規模罷工。

從結果來看,這場罷工相當成功。不僅,台鐵所有員工的訴求都獲得回應,對於當時才剛萌芽的勞工運動而言,更是立下一個典範!

參考書目:

  1. 內務省社會局勞働部(1936),《昭和十一年労働祭禁止と之に代る紀念運動》。東京:內務省社會局勞働部。
  2. 全国労働組合同盟(1932),《メーデー:五月一日国際労働祭の意義と歴史》。東京:鈴木悅次郎。
  3. 周俊宇(2013),《黨國與象徵:中華民國國定節日的歷史》。台北:國史館。
  4. 林長造(2003),〈台灣鐵路工會變遷與發展–從國家附屬機構邁向自主〉。嘉義:國立中正大學勞工研究所博士論文。
  5. 宮韻史(1960),〈五一國際勞動節的起源、發展及其在中國的四十年〉,《歷史研究》1960年第五期,頁75-98。
  6. 莊勝全(2018),〈臺灣的 May Day(勞動節)〉,《台灣學通訊》105(05),頁24-25。
  7. 黃耀滄(2006),〈國際勞動節由來及其意義〉,《台灣勞工雙月刊》創刊號(05),頁96-97。
  8. 蔣闊宇(2014),〈殖民地時期台灣勞工抗爭史〉。台北:國立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。
  9. Davis, Kenneth C(2004). Don’t Know Much About History. New York: Harper Perennial.

 

作者:陳家豪  國立交通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任助理教授

東京大學社會科學研究所客員研究員

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Fellowship