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.06.14

法國的哲學

 

文/博佳佳,譯/蕭榆潔

法國媒體都關切的哲學考題

2018年6月18日上午8點,法國高中會考的哲學試題中問到──所有的真理是否都千真萬確?

如同往年,由哲學考試為法國高中會考揭開序幕。而法國80萬名高中生中,至少有60萬名學生參加這場考試。哲學考題包含兩題論答及一題依據一篇文本闡述,考生需在四小時內選擇一題作答。當哲學考題公布後,法國的報章雜誌、電視廣播會邀請學者、專家對考題進行分析與評論,這也挑起眾多曾經為這些題目絞盡腦汁的考生們的回憶。

你準備好回答下面的問題了嗎?

-文化是否能使我們更加人性化?

-你是否該對自己成為怎麼樣的人負責?

-獨立是否足以定義自由?

-政治秩序是否來自經濟秩序?

 

被視為成年標誌的哲學考試

法國學生在高中最後一年,每週需花3到8小時學習哲學,學習時間取決於學生的組別(科學組3小時、經濟社會組4小時、文學組8小時)。每所學校都有一至兩名哲學教師(在2001年共有4279名教師,大學教師除外),按主題而非按年代的方法進行教學,他們要求學生必須獨立思辯。

雖然學生通過會考才能申請大學,但通過會考並不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(2018年的通過率為88.5%),而且大學更看重學生在第一年的表現。因此,有些大學在審視學生的申請文件時,注重的是學生長期的學習過程,而不是考試的最終結果,甚至一些大學會另外設立入學考試。

既然學生申請大學是否成功,及往後人生是否順利,並非取決於這場哲學考試,那麼為何學生仍然需要接受高中會考?──這是因為我們需要一個「儀式」。在漸漸失去儀式的現代社會中,通過高中會考與哲學考試可視為成年的標誌,幾乎沒有人會質疑哲學考試的存在。每位法國家長都知道這句話:「先通過你的會考,否則免談。」

哲學論說文寫作的重要性

法國哲學試題作答是以「論說文(dissertation)」書寫,論說文既是個人的──學生自己思考並回答指定問題,也是含有資訊的──論述自己意見時會引用哲學著作對照。

因此,哲學論說文不同於小說、散文等類型的文學寫作,它具有邏輯性、充分的參考資料,和最重要的──個人的獨立思考。

哲學論說文寫作的重要性有四點:

A.展現其概念化的能力

哲學家德勒茲在《什麼是哲學》書中提到:「哲學是一門『創造』概念的學科」。概念如何創造?像是試著思考一些從未想過的事情、去命名一個從未看過的事物。經由「抽象化」程序,從一系列的事例中找出共同點,並且用一個名詞去指稱這些共同點的相似性。抽象的能力需要一定的成熟度,可以由數學教學中習得,這就是為什麼柏拉圖會在他所創辦的雅典學院門上刻下「未學幾何,勿入此門」。由此可知,數學是通往哲學的道路!

B.發展批判感

論說文將我們導向「質疑」,這是一種提問的藝術,針對那些在大眾眼中理所當然的事情。舉個例子,如果沒有人覺得街頭藝術美麗,為什麼我們還將它稱之為藝術?它遵循笛卡爾的步驟──消除所有的偏見和顯而易見的知識,以重建屬於自己的知識並獨自思考,更進一步地反思自己。

C.獲得自信

論說文讓學生自己思考,如果要認真思考,就必須知道其他人怎麼想,這就是為什麼論說文需要將不同哲學家的觀念相互對照。哲學不受時間拘束,正確的哲學觀仍然會是正確的。我們的任務是將這些觀念製成一張地圖,提供一條適合每個人的道路,讓他們以自己的並且是合理的方式去建立觀念之間的關聯,幫助他們「站在巨人的肩膀上」來建立自信。

 

D.形成民主公民

-避免流於民粹

論說文追求真理,而不是阿諛奉承等情緒語言。在哲學課堂上,學生能夠持有與老師不同的看法及意見。哲學家阿蘭曾說:「思考,即是在反對。」論說文的寫作,可以鍛鍊自己區別煽惑性話語以及理性論證的話語。通常,真理比起煽惑性的話語更加刺耳。哲學的目標並不是找到一個皆大歡喜的協議,也與美麗迷人的精神無關,這從法國高中會考的主題有一半跟道德與政治相關可看出。

-創造明日的民主

論說文不是充滿激情的浪漫主義,它讓人用理性論證捍衛自己的想法,激發議會精神,使我們能夠對新問題進行辯論,用自己的想法提出解決方案,訓練民主的思考模式。哲學課程開在高中的最後一年並不是巧合,那是法國學生們到達成年(18歲),並可以投下人生中的第一張選票的年紀。

 

法國的哲學教學

要了解法國的哲學教學,最適當的方式就是重讀Anatole de Monzie於1925年9月2日提出的《哲學教學指示》。Anatole de Monzie是第三共和(1870-1940)的政治家,共和─社會主義黨黨員,在擔任教育部長的時候寫下:「法國中學教育最重要的特色之一,就是中學教育最後一年的哲學教學。教學的內容是基礎哲學,但必須兼顧範圍的廣闊與方法的清晰,因此必須以一整年的時間進行。今天已經不再需要去證明這個制度的正當性,也不再需要討論要不要教哲學,因為只有對一切思想自由抱有敵意的政府,才會廢除這樣的教學。」他表達出將公民從政府的各項監護中解放出來的意願,使公民能夠以自主的方式進行選擇。

 

Anatole de Monzie:「我們樂於讓大家注意到哲學教學的雙重功能。一方面讓年輕人藉助於一種新類型的智性教育,更加掌握科學與文學這些學科的內容與價值,並且整合這些學科。另一方面,在他們準備離開高中,邁向人生下一階段的這一年,能獲得一種思考方法,及生活中的一些重要原則,是很好的一件事。這能為他們日後的新生活提供後盾,讓他們成為能夠擁有超越專業觀點的專業人才,一個民主社會所期待的公民」

於是我們看到法國的哲學教學中有兩個重要的觀念:

A.學科中的女王

哲學是中學教育最後一年的課程。當學生學過了文學、歷史、物理、數學等學科後,哲學能賦予這些知識另一層意義。知識不是為了考試而教,而是為了將人們從舊有的桎梏中解放,使我們可以以更好的角度去了解這個世界。某種程度上,這是一種亞里士多德式的想法──哲學是各門知識的整合者。哲學,是隱藏在知識之塔中的必要樑柱。

B.哲學對於民主社會生活是必要的

公民基於自身判斷進行選擇,而不是依照傳統或是宗教信仰行事。盧梭早已提出教育與哲學是相互依存的概念,民主國家都必須要有適當的教育體制。然而,哲學課程並非只探討政治或公民,而是讓學生了解人類和環境的關係的課程,涵蓋的主題相當廣泛。

 

引導思考,而非教導

要成為一名哲學教師非常困難,他們必須先通過考試(2018年,共有1803位考生角逐80個教師職位,成功率僅有7.71%,是所有學科中最低之一),能得到這個職位的人都擁有很高水平的專業知識,但他們面對學生時必須隱藏,因為在哲學課堂上,「教學」是不被允許存在的!

Anatole de Monzie:「教師的自由必須在教學技巧與教學智慧上有所保留。也就是說,他必須同時尊重學生的自由以及學生的人格發展。」因為,「教師不能忘記他所接觸的,是一群年輕而尚未成熟的心靈,通常難以抗拒教師權威所造成的影響,並且容易受到野心的言論與極端的想法所引誘。教師的職責是要幫助年輕的學生找到如何為自己思考的平衡位置。」教師介紹哲學思想時,不該過於抽象,也不能走入極端,對教師自由的限制就是給學生的自由。

課堂教學可以有很多種形式,而唯一要被排除的就是照本宣科的聽寫。教師應該向學生展現如何思考而非僅僅是教導,即使身處超級大禮堂,底下學生眾多,也必須將學生帶入他思想的動態中,就像與整個班級進行對話與互動。

仔細看下方左圖,可以看到阿蘭於1932年在亨利四世中學的課堂上,只拿著一張小小的筆記。而右圖的吉爾・德勒茲於1975年在溫森斯大學的課堂上,不僅沒有使用筆記,連桌子都沒有。那麼你也可以想想沙特在巴黎的花神咖啡館的討論會,會是什麼樣子。

兒童哲學教育

美國「兒童哲學」創始人馬修・李普曼(Matthew Lipman)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時,遇過許多學生不具備成熟的推理能力,因此他認為到了大學才鍛鍊已經太遲,應該自兒童教育開始帶入邏輯思考,才有助於培養推理能力。於是1972年他離開哥倫比亞前往蒙特克萊爾州立大學建立兒童哲學促進學會(IAPC),並將哲學納入蒙特克萊爾的12年義務教育之中。之後Oscar Brenifier和Michel Tozzi將兒童哲學教育引入法國。

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於2005年的巴黎會議,正式宣布11月的第3個星期四訂為「世界哲學日」,而2016年11月18日在巴黎總部的會議,正式成立「兒童哲學實踐:跨文化對話和社會轉型的基礎」部門。近年來,在世界各地發生的悲劇事件警醒了當地政府,對未來的公民應從幼兒時期開始,進行批判性思考、人文價值、性別平等,及文化間的和平與尊重之教育的必要性。所以2015年恐怖事件發生後,法國教育部的決策之一,是將哲學更快引入教育計劃中。兒童哲學教育正逐漸成為小學教育的一部份,小學教師開始將哲學性的辯論納入課程中,並親自參與學生們的討論。其實從幼稚園開始哲學教育也是可行的──可以說話,你就可以思考!

兒童哲學希望教給兒童的是辯論的藝術、相互傾聽的藝術、提問的藝術,以及為新問題統整出完整答案的藝術。它較不重視邏輯,而是更加重視社會性互動與個人推理的建構。如今,哲學對話正擴展到法國的邊界之外。

 

作者:博佳佳 國立交通大學通識中心副教授
譯者:蕭榆潔 國立交通大學電子研究所